高海涛以学识情开启文化记忆

乔世华 全世界真正优秀的读者，其实都懂得向往遥远与久远的东西 [1]。高海涛在做出这种判断的时候可能还隐含着这样的意思：优秀的作者、优秀的写作同样应该指向 遥远与久远的东西 。而其在散文创作中就一直是从两个层面向着 遥远与久远 敞开怀抱的。

其一，是时间维度的 久远 ，这是就其专注于书写自己成长历程而言的。高海涛笔下活跃着的常常是一个寂寞、忧郁、好学而又不乏诗意、充满幻想的男孩子的身影：他对生养了自己的辽西乡村土地充满感恩之情(《故园白羽》)；对在这方土地上辛勤耕耘的父亲和精心守护的母亲油然而生念想和敬意(《父亲的菜园，母亲的花园》)；他耳闻目睹了为旱情所困扰的辽西乡民们对雨水的渴望和求得降雨后的喜悦(《青铜雨》)；这位在偏远公社学校求学的中学生在知识禁锢的年代因为偶然遭逢列维坦油画、因为听闻苏联歌曲或者阅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一类 闲书 而受到了深深的震撼，对知识、对文明、对外面的世界产生了强烈的渴望(《记恋列维坦》《苏联歌曲》《风中烈焰两部书 我的苏联祭》《三姐九歌》)；和众多同时代的青年人一样，他向往着绿色的军营，因而有三年的军旅生涯，也因之增添了迷惘而复杂的乡愁(《三姐九歌》《在军营那边》)；因为对知识的渴求、因为对文艺的热爱，他的人生轨迹和社会身份在后来不断发生变化：民办学校教师、大学生、研究生、高校教师、文艺工作者 (《青铜雨》《寻找男孩克拉克》《天真烂漫 太阳狮 》)显然，这个农家男孩的成长本身就是一篇值得细细咀嚼的散文、一首耐人玩味的歌谣，一如高海涛所说： 至少有些男孩(包括女孩)也是伟大的成长散文，或者他们宁愿选择散文的形式表现自己的心路历程 ，而 一个有阅历的作者，以散文的形式，集中或反复地，同时又是真诚而深情地叙述了他的人生历程，展现了这一历程的精神价值及其与时代的关系。 [2]因此，高海涛并不满足于以散文记述纯粹个人的悲欢喜怨，那样难免身单力薄、显得轻浮；他个人的生活记忆和情感记忆往往沾上了社会的风霜雨冰而同时传达出许多富有意味和特色的信息，这一切关乎 精神价值与时代 ： 文革 中的大学毕业生、下乡知青、 五七战士 等在乡村世界的文化传播(《记恋列维坦》《苏联歌曲》)；苏联歌曲刻写在普通人心头的记忆；林彪事件在民间的反响；少男少女们特有的参军、进宣传队的时代理想，以及因为理想受挫而遭遇的失落与疯狂(《苏联歌曲》)；辽西乡村的风土人情(《英格兰流年》《故园白羽》)；辽西乡民们因雨水而生的喜怒哀愁(《青铜雨》)；具有泥土气息、田园风味的乡村 文革 (《三姐九歌》)；因书写 反动 标语而被彻底改写和扭转了的命运(《天真烂漫 太阳狮 》)；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种地人在日常生活中的诗意寻找(《父亲的菜园，母亲的花园》)；曾经的时代宠儿在时代转型后被渐次边缘化的命运及精神失落(《长兄与矿山》《三姐九歌》)；独自面对和承受人间苦难的普通辽西女性可叹惋的命运(《四姐在天边》) 也许正是在成长记忆中有效眷顾了时代、历史、社会、地域、文化、命运等，高海涛的散文才格外丰富、厚重和蕴藉。

其二，是空间维度的 遥远 ，这是就高海涛写作时的立足点与他所书写的空间之间的距离而言的。当在都市里有了安身立命的所在时，高海涛有机会远距离审视因某种机缘而与自己发生着深刻精神联系的土地，并由此生发无限诗情画意，《故园白羽》《青铜雨》《英格兰流年》《父亲的菜园，母亲的花园》等篇俱是其在离开辽西乡村世界后，而对那方山水表达出浓浓眷恋之情的。正如其所说： 离开乡村这么多年，但乡村的记忆仍然刻骨铭心，并积淀成一种气质和精神，不断给我力量、智慧与灵感。 [ ]所以我们能理解如是的书写：尽管 我 只是初次游历绥中，尽管此前有关绥中的一切 记忆 和想象都源于童少年时期给予自己精神喂养的盲诗人修河哥，但这方土地照样能令 我 产生着浓烈如酒的乡愁(《故乡海岸桃花》)； 我 之会对从不曾抵达过的地理空间如遥远而美丽的英格兰产生深深的乡愁，是因为 我 在阅读中、在文化上早已一次次涉足、游历和熟悉了那片令人神往的异国土地(《英格兰流年》)；同样，高海涛饱满的诗情之所以会在俄罗斯的贝加尔湖喷薄而发，其纷繁的愁绪之所以能在文学、艺术、历史、哲学间自由穿梭、在古今中外上下翻飞，是因为他发现拥有那么多作家和诗人的俄罗斯对 这片深沉旷远、灵性非凡的土地，却至今没有像样的艺术发现和精神赋予 (《贝加尔湖与烟斗》)，那深深的遗憾化成他写作的巨大动力，从而写出、也写活了最具中国审美风格也最带有他本人气质的深沉旷远的 贝加尔湖 。自然，我们也能理解 我 的思绪何以会在曾负笈求学的美国南伊大学与辽西乡村土地之间游弋飞扬(《青铜雨》)， 我 的情感何以会同时为世界的英格兰和乡土的辽西所牵引勾连(《英格兰流年》)， 我 的阅历何以会从人类对太阳的诸种认知而跳转到对中学同学刘国军的命运关注上(《天真烂漫 太阳狮 》)；那一中一西距离写作者足够遥远的 彼岸 交相辉映着形成了巨大的魅惑力， 我 既无法忘怀结结实实生养了自己的辽西土地和生活在那片土地上的人民，也难以割舍所获得的西方文化知识给养，而后者更滋养和生长着 我 对辽西乡土、对精神故乡的情感。

由是，高海涛散文中就出现了 乡土 与 世界 、 中国 与 西方 并存和对话的情形，这情形与他的翻译心得有些相仿： 我每当拿起笔想译点什么，立刻就有如归故里之感，那里有两个家，一个是母语的家，一个是继母语的家，而我就像一个密探式的孩子，总爱把继母语说过的话传达给母语。 [4]也与他与众不同的写作习惯相配应： 写散文时往往是先用英语来构思，使整个思路陌生化、异本土化，然后再用汉语使之本土化，美文化。 [5]就是在这两方文化天地的自由出入中、在两个 家 之间流畅的 传达 中，高海涛形成了深深烙印着他个人品性风貌的文化记忆和书写。高海涛曾自述： 美籍俄裔作家纳博科夫说过，在一个动荡年代长大的孩子，上帝会送给他神奇的记忆。我可能就属于这种情况。 [6]这 神奇的记忆 既可能是一种禀赋、才能，与生俱来，也可能是一种知识、经历，属于后天习得，且不论它们源出何处，也不论高海涛的写作是为着复原记忆抑或重构记忆，他呈现给我们的都不仅仅是一个男孩的成长记忆或生命感悟，同时还关联着乡土与世界、现代与传统、历史与现实、阅读与生活。在《天真烂漫 太阳狮 》中，毕晓普的 从另一个角度看太阳 、巴尔蒙特的 为了看太阳 、史蒂文森看鸫鸟的 十三种方式 、《静静的顿河》中的黑太阳场景、艾青 太阳向我们滚来 的奇妙状态摹写、闻一多的诗歌评论、莫奈的名画、福克纳的 八月之光 、狄金森的 三月之光 、康德的 星空说 、马克海姆的 人民论 、罗曼 罗兰的《卢梭传》、郭小川的 望星空 、罗兰 巴特的 中国见闻 、罗密欧将朱丽叶比作太阳 诸多直接间接与太阳有关的中外典故、佳句纷至沓来，不由不让人感叹作者的博学多识和思接千载。《英格兰流年》中，一本记录着英格兰四季天气的英文书《英格兰流年》起着贯通记忆的作用，英国文人墨客对英格兰岁月流转中天气变化的书写被频频征引，还关联起 我 的西方文学文化阅读记忆和个人在乡土中国成长的现实记忆，其对生命、对岁月、对知识的感恩之情满溢于字里行间。《三姐九歌》中，屈原《离骚》《九歌》、叶芝《当你老了》中诗句的出现既是所叙述事件的构成要素，可也是浓郁的感情对 我 文化记忆之弦的自然拨动，它们互相为用，共同映射和渲染着三姐受挫的人生理想、起伏的生活境遇 一个二十三岁就当上大队党总支书记的有着光荣与梦想的女革命者，在后来却遭遇下岗、成为农妇，为日渐拮据的家境而忙碌而忧郁而辞世；三姐的个人经历不但折射出特定时代与社会的转型，还成为不同时空下诸多郁郁不得志者的共同精神肖像。顺带提到的是，高海涛诸多散文之间也都存在着这种 互文性 ，如《美国的桃花》与《苏联歌曲》中对在美国传道的Y牧师的介绍，《三姐九歌》与《在军营那边》中对 我 无法释怀的军营生活的追忆，《英格兰流年》与《苏联歌曲》中对那位冒着严寒与风雪听电线杆的树瑟哥的书写 这有意味的 相遇 和互见，都强化诉说着 我 往日记忆的刻骨铭心和一以贯之。

高海涛散文中还有着两个 我 相互对话的情形：一个 我 饱经沧桑学富五车，是心智已经成熟的文化人，属于今天；另一个 我 则是懵懵懂懂、还在历练人生的男孩，属于昔日。以《英格兰流年》来说，一面是未脱稚气的 我 的童年趣事以及对父母家人同学等周围人一鳞半爪的印象、对辽西民情风俗的零散记忆，另一面则是博学强闻的 我 以获得的西方文化知识为参照、以更为开阔的世界视野来对乡村生活记忆进行检阅观照；前者更多得自于人生经验，属于情感意义上的，而后者更多源于知识，属于理性层面的。再如《记恋列维坦》中 我 对俄罗斯风景画家列维坦的阅读印象，其实汇总、叠加了成人 我 和少年 我 的阅读体验。《寻找男孩克拉克》中， 我 对自己作为乡村男孩时的童少年记忆实在支离破碎甚至有些琐屑虚泛，但 我 对美国童书作家谢尔的一系列书写男孩子的诗歌的读解，则是基于自己成长经验的，所以 我 对谢尔描写胆小怕黑的男孩克拉克的那首诗歌的遗失和寻找，就更像是一个隐喻， 找到了男孩克拉克，就如同找到了我似是而非的童年和青春 ；更重要的是，谢尔的儿童诗不但能真实而有效地诠释 我 曾经的心路历程，且可揭示普天下男孩所共有的心灵成长秘密。再如《苏联歌曲》中，年少的 我 凭着对苏联歌曲《草原》的迷恋和直觉而 破解 了少年时代好友米国林 失踪 的 真相 (断定米国林是被同去天山的谭国军所杀)，而成年的 我 则看到了少年 我 对他人煞有介事进行 有罪推定 的幼稚与可怕，同时也从民歌学角度断定《草原》最早真有可能是一首有关谋杀的歌谣，肯定了少年 我 对歌谣的理解不乏想象力。无疑，文化人的 我 在筛选和重组着有关过去的一切记忆的同时，也在努力以更为开阔的视野来审视过去、解读旧我，而其开阔的视野与胸襟源于一直以来的丰厚文化积淀。

高海涛曾表达过他对散文作者的希冀： 作为一个散文作者，能够不断突破自己内在的局限，突破题材带给人的创作背景下的抑制，以不辍的笔触，将灵魂中浩荡奔涌的情愫，将个人成长历程中欲说还休，又欲罢不能的三千世界，五方天地，叙述得如风拂过，如雨沐心，这除了作者率真、诚挚的内心力量，还需要一种叙事力量和特殊的移情才能。 [7]而他自己对 率真、诚挚的内心力量 、 叙事力量 、 特殊的移情才能 等几项本领的获取，应该得益于以下几种因素。

首先，这得益于其学问的深厚与博雅。高海涛具有在中、西两种异质文化之间悠游自在行走的本领和经历，圣经、希腊神话、莎士比亚戏剧和《诗经》、《史记》、唐诗宋词等构成他最重要的阅读基础。 我极少读别人的散文作品，却一直喜欢读小说、诗歌、哲学，中国的外国的都喜欢读，特别是外国的 ， 相比较而言，还是西方文化在我的知识结构中更占优势。 [8]他擅长英语、法语，有过在国内高校里从事外语学习、教学和诗歌翻译的经历，曾到美国、俄罗斯等地游历访学，其所收藏的英文书占据了他书架的半壁江山，他的译诗被认为 充分发挥主体的创造性，追求译文与原文的精神契合，实现译诗的再生效果 [9]。高海涛少小时对《屈原赋今译》《李白与杜甫》《十批判书》以及大量革命战争小说的阅读(《三姐九歌》)，将包括《鲁迅全集》在内的所有能找到的书都看得书页翻卷、韦编三绝(《在军营那边》)，给予其英语学习自信的英译本《红楼梦》，后来攻读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研究生，长时间从事着当代文学理论批评工作 这求知路上的点点滴滴都证明着他对中国文学、文化的关注以及养分的汲取是自始至终的。以他那篇三千来字的《元宵节》来说，文章既有对不同朝代元宵节日风情礼仪演变的书写，也密集着从唐宋到近代以来与元宵节相关的大量诗文，这一切足以诉说出作者深厚的传统文学、文化根基。

在论及一位散文家的文章中，高海涛如是说： 互文性本来就是他散文的特点和标志， 这里面有学术论证的征引，也有文学叙事的征引，有明引，有暗引，纵横古今，兼涉中外，有事例，有名言，有原文，有今译 [10]。这番话挪用过来说明高海涛散文创作的中西合璧、旁征博引也同样恰如其分，而且高海涛如是征引，实是其两种知识结构、两种思维方式相互碰撞相互诱发的结果。以《父亲的菜园，母亲的花园》这篇忆念毕生在乡村里辛勤劳作的父母的美文来说，作者就有意识地让父亲、母亲各自对应着自己的不同知识结构。父亲菜园里的辛勤劳作唤起 我 的是对古典诗词、传统审美趣味的忆念：

小菜园其实更多的属于父亲。古诗云： 园父初挑雪里芹 ，我的父亲就是这样的 园父 。从春到夏，从秋到冬，他的心思都在菜园里。开春先耙地，然后打畦子，那畦子打的十分规整，就像我当年作文本的格子。如今回想，在那片泥土芬芳的作文本上，父亲写下的也许全是古诗 屈原的：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薛能的：行人本是农桑客，记得春深欲种田；陆游的：卧读陶诗未终卷，又乘微雨去锄瓜；赵师秀的：小雨半畦春种药，寒灯一盏夜修书；高骈的：水晶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杨万里的：田塍莫笑细於椽，便是桑园与菜园；吕炎的：阴阴径底忽抽叶，漠漠篱边豆结花

同样这一个菜园中， 我 对母亲的忆念则对应着 我 的西方文化储备，是美国女作家艾莉丝 沃克的 在寻找母亲花园的路上，我找到了自己的花园 这番话触动 我 的情思的，是爱尔兰女作家吴尔芙短文《在果园里》为 我 提供了 怀念母亲的地方 的。到了文章末尾， 我 对在中西诗文和个人生活记忆中均出现过的 芸香 的记述并非可有可无，这代表着慈悲的花草象征着家园对远方游子的召唤，它汇聚起了 我 对父母的深深思念： 父亲的菜园里，有茴香和耧斗菜；母亲的花园里，有迷迭香和三色堇。至于芸香，这慈悲的花草，它在我写下的思念里。

其次，这得益于高海涛见识的高明与睿智。其见识一面是奠基在厚重的知识积累上的，另一面则是建筑在丰饶的生活经历上的。一直不辍的读书写作、五光十色的生活、变动不居的时代都对他思考习惯和能力的养成有很大帮助。高海涛是辽西土地上长大的农民子弟，是矿工、农妇、下岗工人的亲兄弟，其耳闻目睹了农民靠天吃饭的艰辛生活、见识了那些渐次被边缘化的普通民众的境遇；从他个人来说，在乡村中学求过学，参过军，做过民办教师，在高校里读书、钻研而后任过教，直到现在文学评论家、诗歌翻译家、文学评论杂志、散文写作者等多种文化身份集于一身。他的成长经历虽谈不上富有传奇色彩，但每当其身份发生变化，惯于沉思冥想也敏于感受的他都会因此对生活、对文学、对命运有了更多的体认和感悟，加上其对文化知识孜孜不倦的汲取，这一切都促成了他的宏阔视野和深邃目光。《红楼梦》中除第一回写甄士隐带英莲去看花灯外，其他五回书对元宵节景象的描写基本上都是 侯宅绮席 、家族聚会，他从民俗学的角度给了合理的解释： 甄士隐看花灯丢了英莲，也许正是对当时社会心态走向内敛和民俗生活家族化趋向的一种提示。 (《元宵节》)他对南朝文言小说《阳羡书生》有着现代读者的理解： 这篇故事所隐喻的是语言本身，可视为一篇语言的寓言或神话。一切皆出自口中，也就是一切皆出于语言，语言成就了盛宴，语言成就了 ，语言成就了隐秘，语言成就了世界。 他还从阿根廷作家博尔赫斯的小说《阿莱夫》与《阳羡书生》可能的渊源关系而肯定了 中国古代的幻想文学和拉美的魔幻现实主义在精神上是内在相通的 。(《 阳羡书生 之喻》)一直以来，深知散文创作甘苦的高海涛在散文理论上的建树也引人瞩目，如对文化散文写作 流为肤浅的翻案文章 、对乡土散文 流于平庸的忆旧和矫情的感怀 [11]的道弊的言说就发人深省，他还相继打出 成长散文 可能性高于现实的散文 等理论大旗并为此展开认真而扎实的思考与论证： 散文是专注于记忆的文体，但现代散文应该并已经有所突破。现代散文的 现代性 之所在，我认为就是不仅需要记忆，还需要想象；不仅需要感觉，还需要精神；不仅需要现实性，还需要可能性。 [12]其对散文的凝重思考既拓展了散文的理论视野，也有助于一切散文创作者精神层次的提升，自然也会有力推进他本人的散文写作。

第三，情感的充沛和雍容，令高海涛在调配运用 率真、诚挚的内心力量 、 叙事力量 和 特殊的移情才能 时能够游刃有余。有人为高海涛散文中的高知识含量而生担忧： 有才华是可以横溢的，才华横溢的风度也很潇洒；但不加敛束地肆意横溢，那潇洒，是不是会造成知识储备和语言资源的浪费呢?浪费资源可是一切事业难得久远发展的忌讳! [1 ]但在我看来，打着高海涛鲜明个人 智识 印记的散文写作是无须刻意遏制或者隐藏 才华 的，这是因为 作家不要轻易走出自己苦心经营起来的天地 [14]。而且，对于一个勤于阅读、敏于思考、善于汲取的学人、作者来说，应该不会产生资源耗尽的危机。更何况，这种 横溢 或 浪费 不但是高海涛洒脱性情、不羁的智慧与想象的体现，更是其丰沛情感游走贯通的结果。 每当散文写不下去的时候，我都觉得缺少的不是记忆和想象本身，甚至也不是细节，而是某个句子、某种诗意，我需要等待它的带来，然后再继续往下写。 [15]高海涛所等待的那个 句子 或者 诗意 说到底就是写作的 。写作于他来说，便是对记忆的复现、对情感的梳理。《青铜雨》中，辽西故乡的雨、求雨仪式及相关故事是作者叙说的重点，但如果缺失了 我 因雨而起的万端思绪、缺失了有关雨的文化记忆和精彩阐说(包括以史蒂文斯诗句 青铜雨 来命名辽西家乡的雨等)，则这篇文章的深刻内涵、丰富韵味将大打折扣。要看到，美国南伊大学的雨、西方文人的雨说和辽西家乡的雨脚(《青铜雨》)、书本上的英格兰流年和记忆中的辽西岁月(《英格兰流年》)、有意识安排在各章节题记中提示着情感情节走向的诗文与正文中苏联歌曲的记忆故事(《苏联歌曲》) 无不都是在作者奔放流淌的情感的统摄中完成的，读者正是在高海涛激扬流畅的诗情牵引下被带入到一个包罗着中与西、古与今、想象和记忆、现实与书本等万象的文本世界中的。《记恋列维坦》中，作者主要是讲说列维坦油画《三月》对自己刻骨铭心的影响，但他并不急于去讲述自己与这幅油画的遭遇，而是以 王顾左右而言他 的态势来逐渐转换到对《三月》的书写：由中学时经常阅读到的被翻得卷了毛的 大耳狗 而想到了英文的形象翻译，再想到自己当年偷偷摸摸的阅读生活，继而分析画册没有遭遇 大耳狗 命运的原因，又由画册想到了画册的收藏者 教自己语文的冯老师，他当年是怎样一个人物， 我 和另一个叫做张晓红的女生又是怎样得到他的喜欢并愿意被他差遣办油印小报等等。这徐徐展开、曲折往复的回忆别有一种风味，为读者铺设了一条通向《三月》的幽静小径，更让人体会到作者内心情感的细腻与丰富。《春天的告别》中，作者并没有直接进入对江威噩耗传来的叙说，而是缓缓诉说着自己对美国作家约翰 巴勒斯代表作《醒来的森林》的晨读和感悟，书中关于蓝鸲鸟会十分突然地落在人面前的那句 它的飘然而至，就像没有一丝云而落下的一滴雨 ，既像是兆示不幸的谶语，也是在积蓄作者悲情的势能；江威离世时身上仅有的遗物(钥匙)自然而然唤起了 我 的阅读记忆，诸如 中国，我的钥匙丢了 今天我开始寻找灵魂，昨天我是寻找钥匙 等中外诗句的介入并不突兀，既与 我 的现实记忆相关联(江威总是最早拿着钥匙打开办公室房门；欧洲观光同行是他负责房门钥匙)，也暗暗对应着江威的撒手人寰、 我 的伤怀落魄；还有，江威热心帮我收集圣经不同版本的现实记忆与 我 触目所及的圣经及由此忆起的箴言 主啊，兄弟离开我，原谅他七次够了么 相互串联，那蓝鸲鸟会在星期五随身携带一粒沙子去拜访大地之神的美国传说，也与江威逝去的那一个不寻常的星期五有关。作者博雅的才学实际上是其深沉而诚挚的情意的外露与寄托，见证和渲染着作者错综复杂、莫名难言的哀情。再以《苏联歌曲》来说，其中对读者共同的年代记忆和情感记忆的召唤一定是无比真实的，其中具体细节未必全盘照搬现实，如待宰的大红马及时逃脱以及随后在敖包山顶的身影浮现，属于作者所提倡的 可能性 ，都应是作者以 理想 来照亮现实的结果，归根结底是作者脉脉柔情涌动的自然结果。

在 你一定要读 的散文家董桥看来： 散文须学、须识、须情，合之乃得Alfred North Whitehead 所谓 深远如哲学之天地，高华如艺术之境界 。 [16]而高海涛兼具学、识、情并善于融会贯通，以此成就了他 率真、诚挚的内心力量 、 叙事力量 和 特殊的移情才能 ，成功开启了专属于他的文化记忆，则其散文的深远高华是可期可见的。事实上，高海涛已经用别开生面的写作让世人见证了他的散文理想： 乡土散文中有文化散文的优雅，文化散文中有人生散文的沉实 [17]。

注：乔世华，文学博士，辽宁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研究生导师。

[1] 高海涛：《关于读书话题的访谈》，《辽沈晚报》201 年2月11日。

[2] 高海涛：《成长散文：一个概念或一种向往》，《辽河》2011年第8期。

[ ] 高海涛：《乡村：谁能让我们忘记》，见魏泽先：《大雁往北飞》，第1页，沈阳，白山出版社，201 。

[4] 高海涛：《北方船》，第19 页，沈阳，沈阳出版社，2014。

[5] 林喦，高海涛：《找到了自己的花园 与散文家、诗歌翻译家高海涛的对话》，《渤海大学学报》2014年第5期。

[6] 高海涛：《苏联歌曲》，《红豆》201 年第9期。

[7] 高海涛：《乡土叙事：生命与精神的成长》，见郭宏文：《山屯情愫》，第1页，北京，团结出版社，2011。

[8] 林喦，高海涛：《找到了自己的花园 与散文家、诗歌翻译家高海涛的对话》，《渤海大学学报》2014年第5期。

[9] 陈晓明：《在海边的黑土地上喜爱英文诗》，《渤海大学学报》2014年第5期。

[10] 高海涛：《文史彬彬，传记奇葩 关于 逍遥游 庄子传 的读与思》，《鸭绿江》2014年第6期。

[11] 高海涛：《乡土叙事：生命与精神的成长》，见郭宏文：《山屯情愫》，第1页，北京，团结出版社，2011。

[12] 林喦，高海涛：《找到了自己的花园 与散文家、诗歌翻译家高海涛的对话》，《渤海大学学报》2014年第5期。

[1 ] 刘兆林：《海涛拍岸雪浪飞扬》，《文学自由谈》2014年第4期。

[14] 董桥：《这一代的事》，第154页，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

[15] 林喦，高海涛：《找到了自己的花园 与散文家、诗歌翻译家高海涛的对话》，《渤海大学学报》2014年第5期。

[16] 董桥：《这一代的事》，第IX页，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

[17] 林喦，高海涛：《找到了自己的花园 与散文家、诗歌翻译家高海涛的对话》，《渤海大学学报》2014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