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能那天绝对没想到

十一能那天绝对没想到，着火的竟是他自己家的房子，否则他肯定早就领着大伙跑回村救火了。

十一能是村里人给生产队长灰狗起的外号。

那年冬天的一个上午，灰狗领着生产队五六十号社员，在南坡的地里拣石头。南坡地势较高，站在坡顶俯视，下面的村子显得飘飘渺渺，像是远古时代的海市蜃楼。半上午的时候，有人发现海市蜃楼里起了烟。那股烟开头像一根白绳子，软软乎乎地在房顶和树梢上面飘来荡去，而后就变成一条粗壮有力的黑莽，呼呼生风地直往村子上空蹿。很明显，村子里谁家着了火。不少人跟灰狗提议，赶紧回村看看。

可灰狗不允许。

灰狗早上因为一根葱，和老婆拌了嘴。灰狗想吃那根葱，准备往嘴里塞的时候，却被老婆强行夺下。老婆觉得灰狗很窝囊，始终在办一些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事情，得不偿失。那天早上，她把自己的怨气聚集在那根葱上。灰狗想吃，她偏不让。灰狗当时气得咬牙切齿。灰狗上着工还在生闷气。灰狗觉得自己当着队长，整日在外面呼风唤雨，威风八面，在家却吃不成一根葱。灰狗觉得很委屈，肚子里有股邪火在烧，烧得他神经兮兮，有点颠三倒四。灰狗从上工开始，就一直耷拉着那张尖嘴猴腮的老鼠脸，平时活灵活现而滴溜溜转圈的豌豆小眼，也黯然失神。他的整个人，就像是南坡半腰里那颗掉光了叶子的老柿树，突兀而嶙峋。听着大伙的请求，灰狗连头都没扭。灰狗伴着一个短促的响屁，把手里那两块裹满泥土的石头用力扔到沟底，而后咳嗽两声，幸灾乐祸而又理直气壮地说，都干活去吧，着光去球。

灰狗的话，不仅粗野，而且极不负责，社员们面面相觑。作为队长，咋能说这样的话呢。毕竟是火呀，水火无情，烧了谁家都不得了。但大家似乎又都不愿意违抗灰狗的话。社员们继续干活，但心思都在火上悬着。

直到村子上空的黑莽变成冲天大火，村子里紧张的喊声连成一片，灰狗这才漫不经心地转过身，向村子里瞄了一眼。

灰狗这一瞄不当紧，灰狗感到那火烧的好像是他自己家的房子。他大喊一声，不得了了，便带着社员呼天喊地奔回村。

等人们跑回村，大火已经将灰狗家的三间草房烧了个精光。

幸亏早上灰狗老婆和他吵过嘴，带着孩子回了娘家，才没伤到人。

灰狗欲哭无泪，走东串西都哭丧着他那张灰老鼠脸。社员们却没人同情他，相反看着灰狗的狼狈模样，都想笑。有人低声议论，说灰狗活该。如果当时灰狗让大家早点回村，哪会烧到这种地步。有人做了假设，如果那天烧的不是灰狗家，而是社员们其中的谁家，结果可想而知，都会因为灰狗的错误决定而丧失救火时机。还有人说，不就是没吃成一根破葱吗，值得生那么大气，连着火这么天大的事情都置之不理。有人最后概括性地调侃，以后干脆不叫他十一能，叫十二能算了。

但还是有好心人念着灰狗曾经的好，给灰狗捐出粮食和被褥。

灰狗十一能这个外号，源于他聪明反被聪明误的过人智商。

这个外号颇具创意，形象生动，就像灰狗那顶柔软的毡帽，贴切地套在他尖尖的脑袋上。

那年，灰狗才二十多岁。灰狗挑着柿子去县城的集上卖。灰狗喘着粗气，正准备放下挑子，把两蓝金灿灿的柿子放在路口的角落叫卖，却被一辆呼啸而过的汽车碾住了脚尖。灰狗感觉左脚尖一阵疼痛。虽然隔着那双平底的胶质球鞋，疼得不厉害，但毕竟是被车轮碾着了，而且满满两篮子的柿子被突然碰翻，骨碌了一地。那些柿子悲悲壮壮地在尘土中翻来滚去，充满了异样的生动，看上去就有点惊心动魄的味道。那是一辆绿色的吉普车，车前飘着一面三角形的小红旗，神气活现。吉普车开得快，车上的人不知道碾住了人，继续前行。灰狗在吉普车掀起的烟尘里打了个趔趄。他有些生气，顺势扑倒在了地上。赶集的人把吉普车拦下来。车上下来一对男女。看热闹的人们，七嘴八舌，指责他们的不是。那两人走近灰狗，看灰狗躺在地上，问灰狗怎么样。灰狗不搭理他们。灰狗伸出五个指头，在头顶晃了晃。那两人似乎有要紧事去办，火急火燎地撂给灰狗五百块钱，匆匆而去。灰狗觉得有点滑稽，他伸出五个指头，是想要钱，但他没有那么大胃口。他只想要五十块钱就行，没想到竟然得到了这样大一个数目。那年月，五百块钱可以盖一座瓦房。灰狗感觉自己发财了。他回村时那副得意的神情，就像那辆风驰电掣的吉普车一样，神气活现。村人眼馋得不行，称赞灰狗有能耐。但也有人说灰狗人品不好，又没什么大碍，讹人家恁多钱，亏良心。灰狗笑说，我才没讹人呢，那钱是人家主动给我的，我只是伸出手，想让他们拉我起来，没想到们却认为我想要钱。

人们不屑再和灰狗理论，知道灰狗得了便宜在卖乖。

灰狗下次赶集，又去卖柿子。

灰狗这次自己耍了个小聪明。灰狗想守株待兔，再捞一笔钱。灰狗自己导演了一场事故。他不想真的被一辆大卡车碾断了脚。那辆卡车有保险，司机从容不迫地报了警。灰狗脊梁发凉，他似乎感到司机已经看出自己的故意成分，内心五味杂陈，乱七八糟。司机若无其事地站在车边，慢悠悠地抽着烟，等警察。司机对疼得呲牙咧嘴的灰狗不管不顾。那一刻，灰狗看着他和他的柿子都可怜巴巴地躺在地上，感觉很后悔。警察赶到后，临时征用一辆架子车，才将疼得满头大汗的灰狗送进医院。司机的态度很坚决，不给灰狗看病拿钱。灰狗在医院住了十天，就回家养伤了。他虽然脚骨断了，但住不起医院。事故认定灰狗违章，负主要。尽管没留下后遗症，但灰狗意外得到的那五百块钱，花得所剩无几，还白挨了一顿疼。十一能这个外号从此就和灰狗连在了一起，一直连到灰狗死去。

那时候，村里的队长很难当。

每个季节，粮食打下来，除了留下上级规定的口粮，其余都得无偿上交国家。而口粮的规定往往很低，不够吃，各家各户忍饥挨饿。在这种付出和得到不能成正比而且严重失衡的情况下，村里很多人不愿意当队长，怕落骂名。

但灰狗却一心想当队长。

灰狗利用一切机会，为自己当队长做岗前铺垫。

灰狗端着饭碗，在早晨温暖的阳光里，哪人多他朝哪里钻。大海碗里的清汤红薯饭，稀得能照出他的老鼠脸。他丝毫感觉不到饭的好赖，一边吸溜着有点烫嘴的汤水，一边兴高采烈地反复念叨：日思夜想，想当队长，队长有权，能管社员。

灰狗诙谐押韵的广告宣传，并不能打动村里人的心。

人们只是把灰狗的话，当成一种奇特而新鲜的佐料，使碗里的生调罗卜丝嚼起来更有味而已。

但也有人一针见血，问灰狗，你恁想当队长，凭啥。

灰狗说，没有金刚钻，不拦瓷器活。只要我当队长，保证让大家过上不一样的生活。

灰狗的话，传到老队长的耳朵里。老队长谨小慎微，循规蹈矩，把公社和大队的指令，当成圣旨一般执行，却始终不能让全村社员们解决温饱问题。老队长早都不想干了。

老队长顺坡下驴，说，那你就当队长吧。

灰狗欢天喜地，买了香烟，散给大伙，庆贺。

灰狗上任的第一年，大家就尝到了甜头。

灰狗胆子大，除了口粮，他将库存上交前的粮食和棉花，偷偷在夜里分给大伙。反正大队弄不清每个生产队的具体产量，公社就更不清楚。

灰狗脑子活，钻了政策的空子，让大伙富足地过了个好年。

可灰狗也不能仗着对村人的这点贡献和能耐，就做出慢怠救火这般不明事理的举动吧。

有人将灰狗救火的事情，汇报到了大队和公社。

因为烧的是灰狗家，大队干部觉得不管灰狗如何处理救火的事情，毕竟没有给其他社员造成损失，就没有追究。但公社书记就不这样理解。公社书记是个经验丰富的造反派干将。他用宽阔的手掌捋了一把自己黑亮的背头，说，这样不负的人，怎 配当队长。

公社书记呼呼摇着老式的把手，给大队打了个，撤了灰狗的队长职务。

灰狗这次没有怨言，毕竟因为那根葱，自己做出了错误决定。

但村里很多人为灰狗叫屈。

甚至有人站在街口，替灰狗骂街。说灰狗再不称职，也没有弄您家女人吧。再怎么说灰狗让村里人吃饱了饭，穿暖了衣，咋就这么不凭良心呢。

灰狗被撤职的第三天，他被抓了起来，罪名是私分粮食。

因为灰狗效应，很多村子都开始私自偷分粮食。大队催缴粮食，越催效果越差。有人举报了灰狗，说灰狗是始作俑者。

灰狗在古城镇的看守所住了三个月。

大队支书去看守所看望灰狗。

支书隔着铁窗，慢吞吞地抽烟。

支书拿话呛灰狗。社员吃不饱的事，我早就知道，但地是国家的，粮食当然也是国家的。你私分粮食，就叫损公肥私，国家不治你治谁。

灰狗不服。灰狗看着浓重的烟雾，飘过支书沟壑纵横的脸。灰狗要和支书理论。

灰狗说，国家先得让种地人吃饱饭才行，要不咋有力气再去种地。

支书沉默片刻，缓缓地说，要说，也是这个理，所以我挺佩服你的胆量。

灰狗在牢狱里反思，越想越不明白。

灰狗并不后悔他私分粮食的行为，倒是为救火的事情耿耿于怀。是啊，他怎么那天就为一根葱而昏了头脑呢。

灰狗为那场火烧的是自己家感到庆幸。如果是其他谁家，他这辈子心里恐怕都不会安生。

村里很多人都去看守所看望灰狗，这让灰狗感到很温暖。

灰狗从看守所放出来那天，下着大雪。

灰狗走在大雪纷飞的桥上，灰狗看到桥下那个池塘结着厚冰，两个孩子在冰面上玩耍。

灰狗想起自己的儿子，内心充满温情。

灰狗觉得那个红衣服的男孩和儿子个头差不多。

灰狗三个月没见到儿子了。灰狗曾想让老婆把儿子带到看守所看一眼。老婆虎着脸说，咋不知道丑呢，你丢人现眼就算了，还让孩子来这种地方。当时灰狗笑笑，就没再坚持。

灰狗走到桥头，听到咔嚓一声。

灰狗闻声望去，看到池塘水面上的冰，由于受力过大而碎裂，两个孩子掉进了水里。

灰狗跳下桥，纵身跳进冰冷的水里。

灰狗感觉身上被针刺一般疼。灰狗抓住一个孩子的胳膊，往岸边游。

灰狗将那个孩子送上岸，又跳进水里。

灰狗用尽气力，将第二个孩子举上了岸。

灰狗感觉头很晕，骨头很疼，四肢不听使唤，全身像灌满了铅一般沉重。

灰狗滑进了水底。

灰狗被附近村子里的人和看守所里的警察打捞上来，尸体僵硬得像块石头。

看守所把灰狗的烈士材料递交到公安局。

材料上写道：赵灰狗，绰号十一能，男，45岁，系汝阳县上店公社任庄村第十三生产队队长，因私分公粮在我所拘役。期满释放当天，为救两名落水孩子，英勇牺牲。现申报该同志为烈士。

公安局长表态说，他这样的人，不能评为烈士。

但灰狗下葬那天，十里八村前来为他送行的人，排着长队，黑压压一片。

共 4122 字 1 页 转到页 【编者按】灰狗是个很特殊的人物，作为村里的生产队长，似乎始终在办一些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事，于是和老婆发生了矛盾，甚至为了没吃成一根葱的小事，连村里着火的大事都置之不理，结果烧的竟是他自家的房子。后来又钻政策空子，让大伙富足地过了个好年，却因私分粮食的罪名被撤职入狱。期满释放当天，为救两名落水孩子英勇牺牲，却又不能被评为烈士。所谓盖棺定论，灰狗又究竟该如何给他定论？，留待读者共同探讨。【：上官竹】

1楼文友： 07:59: 8 灰狗并不后悔他私分粮食的行为，倒是为救火的事情耿耿于怀。他为那场火烧的是自己家感到庆幸。如果是其他谁家，他这辈子心里恐怕都不会安生。村里很多人都去看守所看望灰狗，这让灰狗感到很温暖。灰狗下葬那天，十里八村前来为他送行的人，排着长队，黑压压一片。可见，灰狗在村里人的心目中，还是很有分量的。 联系：

2楼文友： 08:07:02 就像文章题目一样，灰狗就像是一只红薯，看似不起眼，却能解决人们一时的温饱，但是在俗人的眼里，却又没有什么地位。 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