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鸟镇丁字口有两棵大黄桷树,隔街而站,树下各有一家理发店,一家叫“成都省”,一家叫“老川东”。重庆改称直辖市之后,“老川东”也改名“大重庆”,还进了一套二手烫发的器械,门口再放了台音响成天播摇滚,风声传出去,四乡八镇都有人来做头发,风头就渐渐盖了“成都省”。
有春香吃了早饭就去“大重庆”烫头发,折腾半天,揽镜一看,吓一跳!满头浓发焗得火红,放射状地爆炸开,又玉米穗似的、纷纷披披落回来,扫在她光滑、柔腻的后颈上,正像个红得发紫的黑人女歌手。
“会不会招人笑话啊?”她低声问小师傅。
“啷个会呢!弟兄伙笑话你,是逗你,姐儿妹子笑话你,是嫉妒你。”小师傅是新从重庆那边聘来的,唇红齿白,说话讨女人欢心,边说边用五指捋着她的头发。有春香舒服得嘎嘎笑,当下邀请他随时过来吃碗春香面,不收钱。
有春香趿了拖鞋走回去。正午的阳光射下来,街上半边亮堂,半边漆黑,到处热辣辣,冷清清,在她前边一箭远,有个穿吊带裙的大块头妇人撑把小阳伞,踽踽独行,东张西望,像在找什么,急惶惶,又磨磨蹭蹭。有春香觉得好奇,就悄悄跟她走。她一直走到老码头,挨间铺面探头进去问,有太医大药房、五凤茶铺,随后就是春香老面馆,可她实在是走累了,一屁股落在门外摆的竹椅上。竹椅被猛烈一震,嘎嘎作响。
姜大伟给她端了碗面汤出来,她一口吞下去,又烫得一口喷出来!姜大伟内疚得打躬作揖。她吐了几口热气,又向他问什么,他赶紧摇头,又连连摆手。有春香听不清他们说话,只觉得更奇了,就走到妇人对面坐下来,打个招呼,“大姐,没你想吃的东西?”
妇人吃了一惊,跳起来,睁圆了双眼,瞪着有春香——黑眼圈、黑眼影、密密麻麻的汗豆子,让她的惊讶有种可怖的饥饿:有春香感觉她恨不得把自己生吞了。
然而,她突然哇地一声哭起来,用手捂住脸,悲号着,泪水从指缝中淌下来。姜大伟吓得手足无措,有春香试着在她肩上拍了下,“大姐……”这一拍,妇人竟全身都颤抖了起来, 、小腹、臀部,抖得就像灌满了水的球。
有春香心烦,大喝:“够了!”猛把她按回椅子上。
妇人把手拿下来,可怜巴巴地望着有春香,头发蓬乱,眼影、唇膏被泪水冲得脏兮兮,活像个叫花婆。但世上哪有这种叫花婆:颈上一根筷子粗的金项链,系了个翡翠罗汉,直插入她深深的 。
有春香指着那碗面汤。“你把它喝了。”
妇人双手端起碗,咕咕地喝下去。她够渴、够饿、够急的,嘴角漏下两线汤水来。
“很好。”有春香说,“告诉我,出了啥子事,跟死了爹妈似的,——比死了爹妈还厉害!”
妇人眼里立刻又含了两泡泪。“克鲁斯走丢了……”
“克鲁斯,是哪个?你儿子?”
“我儿子,是我儿子啊,他才将将满三岁。”
“你说笑话啊?你儿子才三岁,走丢了,你居然跑了五十公里来找他,他就这么了不起!”
“他不是我儿子,他是一条狗,一条漂亮的火狐犬……可他真是我的儿子啊,克鲁斯!”
有春香心里呸了一口。“真他妈无聊,你丢了狗,看见我你号啕什么呢?”
“我想起了克鲁斯……你的头发,跟克鲁斯的毛一模一样啊,火红火红的,那么浓、那么长、那么软……我可怜的克鲁斯!”
有春香大怒,摸摸自己的头发,想起镜子里的样子,又觉得好笑,但刚一笑,又赶紧打住,做出气哼哼地瞪着她。
妇人又要哭,看见有春香瞪她,不敢放声,只得憋回去,憋得胸脯剧烈起伏,两峰 房在抹胸下一浪一浪,把姜大伟看呆了。有春香看见丈夫这馋相,哭笑不得,就拍桌叫起来:“看就看饱了?!给大姐下一碗面来——多放两勺肉臊子。”
面盛在一只青花品碗里,肉臊子在上边堆成了山;还有一盘切成四牙的军屯大锅盔。
那妇人把面吃了,把锅盔也吃了,打了一个山大的饱嗝,轰轰地响,把留在眼角的泪珠子震得滴溜溜滑下来。她难为情地捂住嘴,“不好意思,我真是饿坏了。”
“喜欢吃就好。”
“肉臊子真香。”
“你没吃出来为啥这么香?”
“为啥?”
“狗肉炒的啊。”
妇人哇地一声吐了出来!她吐了又吐,把刚吃的狗肉面、锅盔全吐了一地,最后身子一软,跟抽了线的木偶似的朝一地秽物栽下去——姜大伟双手齐出,把她拦了回来。她满脸鼻涕眼泪汗水,嘴里冒白泡。
有春香皱皱眉,吩咐姜大伟把她拖到江边,好好洗一洗。
妇人洗干净了,姜大伟把她放入一张竹椅里,又把她的脚放入另一张竹椅里。她力气耗尽了,眼都快睁不开了,瞄着有春香喃喃道,“我跟你没仇,何苦这样来害我?”
有春香看她可怜相,心头软了软。“我没有骗你,本店乾隆爷时候就卖狗肉面了,前两天镇长还在替我们申报非遗呢……你睡会儿吧,啥都别想了,乖乖的……”
妇人听话地合了眼,嘴角漾起丝笑意,头一歪,就睡着了,乖得就像她丢失的爱犬克鲁斯。
阳光斜照,妇人醒来,已把有春香当做了掏心剖肺的姐妹。
她姓孙,是中医药大学教公共英语的老师,丈夫跟她同一个教研室。他俩在同一个院子里长大,念同一个专业,后来成了同事和夫妻,住校内教工宿舍,每天一块备课、一块吃饭、一块睡觉。头几年,睡同一个枕头,后来,为了睡得安稳,就各睡一个枕头,各盖一床被子,十天半月要做爱了,就钻到对方的被窝去。冬天来了,钻过去做了爱再钻回来,被窝冷了,半天暖不过来,失眠等天亮,好难过。于是,能不钻就不钻了。长夏炎热,做爱汗淋淋、粘腻腻,也是少有兴致的。兴致少了,清静就多了,两口子床上、床下相敬如宾,就像所有有望白头偕老的夫妻,连脸都没红过一回的。儿子也是安静的,不哭不闹,幼儿园全托、中小学寄宿,家里从客厅到卧室,到处贴了儿子从小到大的照片,哪儿都能看见他,他却像个发不出声音的影子。
有天晚饭前,一荤一素一汤已摆上了饭桌,跟每天的菜肴一模一样的,这天也不是个特殊的日子,不过节、不是周末,学校和家里也没发生任何事,就连门背后倒了三天的扫帚也还倒在那儿,不碍事、不碍眼。丈夫坐下来,拿起筷子,又放下,向孙老师抱歉地笑笑。“我下楼买袋炒花生,忽然想换一个口味了。”孙老师嗯了声,端起碗慢慢吃起来。一楼住了户后勤集团的职工,在家里开了爿干杂店。
孙老师吃完半碗饭,丈夫还没回来,她就踱到阳台向下望了望。楼下有两个小娃娃在玩滑板,一会儿笑、一会儿叫,充满傍晚时分的安宁、祥和。她退回来,想他是在跟哪个邻居聊天吧。一碗饭吃完,楼梯上依然没有脚步声。她又想,是他遇见了学生,在向他请教什么吧?她坐到沙发上看电视,联播都完了,天都黑尽了,她开了灯,就像猛然才发现一样,屋子这么空空荡荡,就她一个人。她心哗一下大乱了,急急给丈夫打。书房里响起一串悦耳的钢琴声,泉水的叮咚……他的压在一本打开的备课本上。
她去敲了几个偶有来往的同事家的门,同事笑着安慰,又不是小孩子,也不是宠物狗,咋会丢了呢?她觉得也是,但回去还是给散居在城市不同角落的朋友打了,回答差不多,丢不了的。上床睡觉时,她依然给丈夫铺了被子。天亮前,她迷迷糊糊伸脚去蹬了下他的被窝,软软的,空空的,她的心再次放空了。第二天清晨,她还是伸脚去蹬,自然又蹬空了。但这个习惯,她保持了一个月、两个月、半年……丈夫依旧没回来。她没有去报案,不忍心,也是不甘心,领导安慰说,他可能是去散散心……儿子也这么说,爸爸累了,想清闲下。儿子懂事了,但儿子怎么想的,她不晓得。丈夫跟她睡了一张床,她不是也不晓得吗?经济犯罪潜逃?别说他没心、没胆,就是有,他也没资格。被人劫财害命了?他哪像个有财的人,甚至也不像个大学的教授,上衣口袋总别着两支钢笔,倒挺像个乡村的文书。躲绯闻?更不可能,女学生跟他说话,他总拉开两米的距离,被戏称为“×两米”。那,他为啥还要出走呢?他能去哪儿,住哪儿,吃什么?孙老师想不通,想得头痛。为了缓解头痛,她吃很多甜食,还自己烘烤蛋糕,人胖了,心也宽了,比从前更宽容,更心软,虽然遭此巨变,却成了个好心肠的胖女人。
过了一年,儿子高考,就近上了中医药大学,这也是本校职工福利的一部分。儿子天天回家住,默默陪母亲。半年后交了女朋友,就难得回家住一夜了。那女孩子头一回见孙老师,就抱了一只毛发火红的小狗做礼物,说在河滨公园捡来的,够可怜,也够可爱,说着就把狗往孙老师怀里塞。孙老师嫌脏,本能要推,但刚一抱住,狗的温热,就让她身子发软了。她抱着狗,狗用湿漉漉的鼻子拱她的下巴和脖子,亲昵得不行,她眼里立刻又含了两泡泪。“小狗狗有名字吗?”那女孩子就胡诌道,“克鲁斯,汤姆·克鲁斯,好莱坞头号帅哥呢。”孙老师点点头,喃喃回应,“我可怜的克鲁斯,可怜的小汤米……”女孩朝她儿子挤了挤眼睛,嘀咕道,“哦可怜的……”
孙老师给克鲁斯洗得干干净净的,还喷香水,早晨三宅一生,晚上毒药,还给他织毛衣、帽子,织了又拆了,这么漂亮的红毛,咋舍得遮起来?天冷了,她出门抱着他,晚上让他睡丈夫的被窝。但克鲁斯被千般宠爱,却不恃宠而骄,反更对女主人巴心巴肝。有天傍晚,她抱着克鲁斯在校园散步,有只大狼狗突然挣脱主人的套索,冲过来咬着她的裙摆发情似的吠!克鲁斯从她怀里射出来,毫不畏惧,跟大狼狗对峙着,也不住地尖声狂叫!孙老师又感动,又伤感,回家径直进了书房。书房还保持着丈夫出走那天的模样,还压在打开的备课本上边。她拿起,走到阳台上,一把扔进了楼下的荷塘。
过了半晌,她感觉有个柔软的湿东西在拱自己的小腿,埋头一看,是克鲁斯,嘴里衔着他丈夫的。她拿着,抱着湿透了克鲁斯,笑几声,哭几声。“克鲁斯啊,克鲁斯啊,他要像你、像你……”她说不下去,又把摆回了原处。打开的备课本左边天头上,用外文工工整整抄着一段话,她不认识,不是英文。
她把这段话抄下来,请教公共英语教研室的同事,都摇头。她又到图书馆,翻了几种外文辞典,终于把它的大意诌了出来:
在人生的中途,我迷失了正路。
这算什么话?屁话。她把和备课本放进了衣橱的角落,不再搭理它们了。她跟克鲁斯又相依为命了三年,直到他也丢失了。
克鲁斯不是她的命,却是她的魂,克鲁斯一丢,她就成了个丢了魂的女人了。她把寻狗启示贴满了电杆,有一回还差点被城管煽了两耳光。但她不怕,还把克鲁斯的照片从黑白换成了彩色,那身又浓又红的毛发,远看就像一簇灼灼的火。过些日子,她上收到一条短信,是个自行车骑游爱好者发来的,写得文绉绉的:电杆相见,恍若故人;小小鸟镇,一面之缘?
时值七月溽暑,孙老师哪顾得了热,提了阳伞,搭班车,就直扑鸟镇来了。
有春香新剪了一盘向日葵搁桌上,边用指尖抠出瓜子扔到嘴里嗑,边问孙老师,“鸟镇要是找不到你的小狗呢?”
“咋个会,能找到的。”
“找不到呢?”
“……”
“这些年,你就不想找男人?跟我说实话。”
“我男人还在的时候,我就不大想那些事的……是实话。”
有春香嘻嘻笑起来。“还有这种实话的?”她把向日葵朝孙老师面前推了推。“嗑吧,嗑吧, 哦。”
有春香把瓜子壳噗、噗地吐出去,孙老师也跟着噗、噗地吐。瓜子壳划着好看的抛物线,飞起来、落下去,天麻麻地黑了。
远远的,有二哥驾着摩托车驶了过来。背上,扑着有春香的女儿小安妮,龙头上,搭了只沉甸甸的麻布袋。
孙老师一下子跳起来。“我的克鲁斯!”她指着麻布袋大声叫。
有二哥听不懂她说什么,满脸诧异,以为是疯女人,就一手提着布袋,一手牵了小安妮,进了面馆,穿过大堂,到后院去了。
孙老师急了,又叫:“克鲁斯!”有春香就拍着她的胖脸,嘎嘎笑。“叫春啊?你是该有个男人了,别看见什么都在叫。”
孙老师满脸涨得通红,分辨道,“如果这口袋里真是克鲁斯,你怎么说?”
“我赌咒发誓,不是。”
“那你发个誓,发毒誓。”
“要是,我把男人输给你。”
“就他啊?”孙老师指了指姜大伟,吃吃笑。姜大伟赤了上身,正在灶台上打锅盔,一身肥肉滚满了汗颗颗。“那么胖,我跟他并在一块,合肥啊?”
“嘿,看不出来,大学老师说话也这么骚。”
“我说得不骚,你想得骚。”
“好吧,刚才骑摩托那个咋样呢?”
“他也是你男人?一个女人有两个男人?”
“是两个男人有一个女人。”
“你吃得消?”
“这才怪了,有什么吃不消!教授啊,你白活了。”
孙老师脸烧红,想说什么,却低了头,不吭声,大胸脯一起一伏。有春香把向日葵推给她,进后院子去招呼小安妮。
共 8261 字 2 页 转到页 【编者按】又是一幕发生在鸟镇上的故事,那两棵大黄桷树,似曾相识地立在街口,可故事里的人物仿佛顷刻间全换了角儿:春香面馆待人厚道耿直的老板娘;先丢了男人后又丢了狗的可怜女人孙老师;胖咚咚肥墩墩憨憨的面馆老板姜大伟;跟孙老师 之后从此也没再出现的有二哥,你都不知道他到底在想啥?总之,人生有时就是迷雾重重,也许永远没有谜底揭晓的时候。然而,在作家娴熟风趣幽默的笔墨下,这些人物像似被不费吹灰之力勾勒了出来,活灵活现地吸引着读他们的画外人,呈现出一幅无边风月与市井人生的生动画卷,让人捧读之余,越发想沉浸其中,可再厚重再好看的小说,也终有了结的时候,再爱不释手又能如何呢?惟有期待。感谢赐稿,推荐精品!【:笺上蓝蝶】【江山部精品推荐01 042005】
1楼文友:201 - 1 : 9:06 孙老师这样的人物,现实里经常会出现,一个看似体面的高知女人,为什么在感情上总是让男人们退避三舍?是她太强还是男人太弱?这真是让人匪夷所思的悲剧性人物。读来让人无法平静,期待更多佳作!
2楼文友:201 - 15: 2:47 果真有狗肉臊子面?还要申请非遗?别说孙老师了,我也是绝对不会吃的,但孙老师后来还吃了不少,呵呵,一个能引起我关注和怜悯的人物。
楼文友:201 - 18:59: 9 看到题目,我想到的居然是聊斋。再看下去,我便发现这是一篇让人回味颇深的经典之作。感谢何老师赐稿天涯。 我心了然,净手焚香,佛在我心,你在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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