熬年
大年除夕通宵不睡,叫“守岁”。我们家乡叫熬年。据说,新一年中死的人总有一魂一魄在除夕夜到阎王殿报到。通宵不眠,可防魂魄出窍。所以,只要能熬出除夕夜,就能活出新一年。剔去迷信,这也许有些道理:整整一宵不睡,是对人精力的一种考验。能经得起这检验的,当在一年内不致出大差错。
在我的记忆里,父亲并不相信真有鬼神,然而父亲却相信熬年。这似乎有些“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尴尬,但世上讲不清、道不明、悖乎常理的事多着哩,本不值得大惊小怪。不过,话又说回来,父亲相信熬年也自有其根由。
我家住的街道,不算几条特别窄的小巷,像个两拐不倾斜的“互”字。我家住在上面一拐竖画的西边,街门正对金牛伯家的西墙。金牛伯虽和我家不一姓,可我姑姑吃过他娘几天奶,两家过从甚密,是真正胜过远亲的近邻。金牛伯家的街门开在下面那一拐的一横上,正对着两拐中的空白——不足半亩大的小广场。广场东边,住着金牛伯的一个本家。他家的西墙外,金牛伯家街门南,有一间七八尺宽丈数来深的敞口小房子。这是我们街上的灯山楼子:元宵节搭灯山、垒旺火、供瘟神的所在。它可遮风、挡雨、歇凉,自然成了全街人扯闲篇拉家常的聚汇处。
一天上午,父亲和金牛伯正在灯山楼子前拉呱,村东的刘玉儒从金牛伯街门东的小巷里走来,对金牛伯说:
“金牛哥,快走吧。天不早了!”
“干啥去?”父亲问。
“县城赶集。你也走吧!”金牛伯答。
“赶集?”父亲有点纳闷。刘玉儒家一出门正对去县城的大路。要赶集,金牛哥叫他才是顺道,咋他绕个大圈子来叫金牛哥呢?
“去不去?”金牛伯催问道。
“噢,噢,”父亲醒过神来,“去倒想去,可我腿疼,怕和你们相跟不上。”
“我们走慢些。”刘玉儒说。
“我回家取几个钱。”
父亲往口袋里塞了两块钱出来,金牛伯已肩搭钱衩子和刘玉儒等在灯山楼子前。三人取齐,刘玉儒领头,金牛伯居中,父亲殿后,一向右转,顺着下面一横往东就出了村,向左转,往南一拐便上了去县城的大路。
不知怎么回事,也不知什么时候,他们走进一条土崖壁立的深沟里。这沟里圪针丛生,杂草遍地。圪针丛和杂草中隐隐约约现着一条久无人行的羊肠小道。父亲忍着右膝关节炎的剧痛,一瘸一拐,小心翼翼向前走着,不时用手拔开拦路断道的圪针。稍不留意,不是让圪针划得手生疼,就让圪针勾挂住衣裳,每走一步都分外艰难。他很想停下来喘喘气,抬头一瞭,走在前面的刘玉儒和金牛伯如乘奔御风,早将他拉下一大截路。他只好挣扎着往前赶。圪针却偏偏和他作对,一簇簇横拦竖挡在路上,似一个个横刀立马的将军,每走几步,就得拼杀一阵。父亲累得虚汗直流,精疲力竭,不得不停步直腰用衣袖擦擦汗。远远望见刘玉儒走出深沟,一闪就不见了踪影,金牛伯也已走到了沟口。父亲心里急得冒火,用平生力气高声喊道:
“牛哥——等等我!”
金牛伯回转身摆了摆手,好像喊了句什么,也返身出沟去了。
父亲呆呆地望着沟口,进退两难。过了好一阵儿,金牛伯那句话才模模糊糊地传到他耳朵里:
“你后面慢慢来——吧!”
父亲失望地瘫坐在地,老半天,才缓过些儿气来。估计人家早走到不知哪儿去了,自己再扎挣,也是喝滚水架筷子——白搭。罢,罢,罢!还是返回去是正办!主意一定,反而心静神安,疲乏也减了一半,便站起来掉转身往回走。奇怪的是路比来时好走多了。圪针似乎也通了人性,自动让开了路。再看两边的地形,原来正走在村西一里多的白家沟里。没费多大劲,到了沟尽头,一道七八尺高的陡坎挡住了去路。往上爬吧,坎太陡,光溜溜的,手没抓扯,脚没蹬踩,自己腿又疼得厉害;不爬吧,上不了沟,回不了家。好不作难!要是上面有人拉我一下该多好啊!思量间,上面传来了一个人的声音:
“哎——你是不是想上来?”
抬头一看,一个瘦长个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了坎上面。
“唔,我腿疼上不去啊!”
“伸起手来,我拉拉你。”
父亲伸上手去,那人猫下腰,攥住父亲的两手,向上一提,听到嘶啦一声,父亲已站在了高坎上。然而,却不见了拉他上来的瘦长个子。恍惚间,咚——嘎,两声二踢脚的脆响,将他惊坐起来。原来是南柯一梦!不一会儿,接神的鞭炮响成了一锅粥。
三月挑花开,刘玉儒暴病死了。
五月槐花香,金牛伯病了。
我们村北面是由春秋义士豫让漆身吞炭得名的漆郎山延伸下来的高地,南面是古晋阳湖遗址和滹沱河道,上下相差足有三四丈。村北高垣上的三四千亩上坡地是全村人赖以糊口的产粮田,村南数千亩下湿地是三伏天仍下霜的盐碱滩。这种地理环境决定了祖辈相传的另一种谋生手段:熬盐。盖在村外的盐房除滴水成冰的三九天,终年不熄火。人们汆开水、煎药、剃头烧水用火往往到盐房去。没事的闲人也总愿到盐房海扯神聊。卖时鲜瓜果、饼子、麻花、大豆、花生的走村窜户小贩也时常到盐房转游,用吃食换盐。生性憨厚的熬盐人一高兴,就会信手挖一碗盐换些吃食犒劳陪他们闲坐解闷的人。
这天,父亲在盐房里烧水剃了头,顺便买了五个扭丝饼子,打算探望金牛伯。这时,一阵西风,吹得天上阴云密布。父亲怕淋雨,急匆匆往回赶。出了盐房没几步,就淅沥沥下起了毛毛雨。为不淋湿饼子,父亲拽下头上的毛巾裹住,顺路到了金牛伯家。
金牛伯盖着棉被躺在炕上,一见父亲进来,手托炕沿想往起坐。父亲看着他那瘦成干柴、瑟瑟抖动的胳膊,黄表纸似的脸色,一股悲凄袭上心头,急把饼子放上锅台,上前摁住那蔫皮包骨的两手,颤声说:
“牛哥,别起来。自家兄弟,客气甚哩。”
父亲就势坐在枕头边。金牛伯抬起不足一尺高的头像石头跌在枕头上,嘴里猫睡觉般胡噜胡噜喘着气,声音很微弱:
“兄弟我怕是这个月的鬼了……”
话没说完,泪水就顺着脸颊淌了下来,瞬时,贴脸的枕头洇湿一大片。
“他叔,他要有个三长两短,我们母子该咋过呀!”金牛大娘抽泣着说。
“还是好好再请医生看看,牛哥岁数不大,我看……”父亲心中更加恓惶,想好好安慰安慰她,但话说了一半就被金牛大娘打断了:
“他叔,我知道你是给我解心宽哩。人都那么说哩……呜呜,我心里清楚,呜呜……”
父亲眼眶里也早溢满了泪水,只是尽量克制着没掉出来。一旦掉出来,有失男子汉的身份事小,影响病人和家属的情绪,可了不得!赶忙说家里有事,丢下饼子告辞出来。回到家,父亲苶呆呆坐在炕沿边,半天不开腔。当夜,他就寒一阵、热一阵,又打喷嚏又咳嗽地折腾起来,也病倒了。
几天后,金牛伯抛下金牛大娘和比我大三岁的灯明哥闭了眼。
我们这里乡俗,出殡叫发引,大都选在死后的三、五、七天。发引前一天晚上,街坊邻居,亲戚故旧要到死者灵前烧纸,进行最后告别,叫烧夜纸。因为这天午夜要送行——送死者的灵魂到西方极乐世界去。一送过行,死者就真正离开了他生活过的这个世界。金牛伯五天发引,第四天傍晚,父亲从炕上爬起来,拄了根棍子,摇摇晃晃抖抖瑟瑟到金牛伯灵前烧纸。烧完纸,一头磕下去时,父亲再也抑不住心里的悲痛,叫了一声“牛哥”就嚎啕大哭起来。慌得金牛伯的弟弟金元伯忙过来拉。谁知父亲使劲往起站,金元伯一只手用力拉,父亲还是站不起来。金元伯只好弯下腰,两手 父亲的胳肢窝,才将父亲搀起来。父亲被众人扶回家后,病更重了。第二天,想看看金牛伯发引,可身子胶在了床上,狠命挣扎都起不了身,只好喘着气吩咐只有五虚岁的我把看到的情形告诉他。金牛伯发引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他儿子灯明哥在起灵打孝子盆时跪着不哭,金元伯摔手狠狠一巴掌掴在后脑勺上,他才“哇”地哭出声来。我把这事告诉父亲后,父亲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从金牛伯发引那天起,父亲滴水不进粒米不沾。请了几个医生,有的把把脉,有的只看看脸色就摇摇头告辞。直到第十一天,好不容易请来全县考过第一的老中医。这个抠眉凹眼、尖嘴猴腮的老头子右手切着父亲脉道的三个指头时而稍稍按下,时而轻轻抬起,左手一次一次地慢慢捋着下巴上三四寸的白沙胡子,睁不睁、闭不闭地蒙忪两眼品味了半天,然后开下一剂药,对父亲大声说:
“兄弟,这付药你咽得下去,就有救。吐了,就趁早准备后事吧!我也再不来了。”
药煎好了,父亲咬着牙咽了下去。肚子里像有个人一手紧紧捏住食道下口,另一手攥住食道往上捋,药没进胃就被顶回到嘴里。父亲只好咬咬牙再往下咽。一连反复了十多次,本来就羸弱至极的父亲被折腾得奄奄一息。看着父亲干黄干黄的额头上沁满米粒似的汗珠珠,身子无力地一歪一扭的难受相,我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恐惧,忍不住“呜呜哇哇”哭出声来。父亲睁开干涩的眼瞅瞅我,急剧喘了几口气,嘴里咕噜噜直响,身子骤然一挺,咕咚一声又将药咽进肚子。父亲是在用最后一点精力和病魔进行搏斗!药进肚后,两颗粘稠到近乎固体的泪珠从父亲眼里滚了出来,落在枕头上久久洇不开……
病魔终于败退了。第二天,父亲开始少量进食。
父亲经常给人讲起他那个除夕夜的“真梦”。每次讲完,还总要加上一句:
“这不是迷信,是先兆。每件事都有先兆,只是人们留意不到!”
.锣鼓听声话听音,那不容质疑的语气,说明父亲并没因此而相信鬼神。日后的好多行动也证明他的话并不违心。但是,从那年起,他开始了熬年。
人啊,就是怪!
共 679 字 1 页 转到页 【编者按】作者小说题目:熬 年,他提出一个很值得整个社会关注话题。过年的时节,不管是守岁,还是守年,以及作者笔下的熬 年,都是浓浓的过年味道。学习欣赏并品读作者美文。【:王万兵】【江山部 精品推荐201002 06】
1楼文友: 17:08:25 作者小说题目:熬 年,他提出一个很值得整个社会关注话题。过年的时节,不管是守岁,还是守年,以及作者笔下的熬 年,都是浓浓的过年味道。学习欣赏并品读作者美文。 广东省青年产业工人作协会首席特约副秘书长,贵州省作协终身会员,广东省作协会员《作品》络版,中国作家第一村作家工作室成员,观音山文学社副社长兼贵州分社社长,《塘厦文学》特邀副主编。《新文报》总编
2楼文友: 17:08:52 又见作者美文,欣赏品读。 广东省青年产业工人作协会首席特约副秘书长,贵州省作协终身会员,广东省作协会员《作品》络版,中国作家第一村作家工作室成员,观音山文学社副社长兼贵州分社社长,《塘厦文学》特邀副主编。《新文报》总编
楼文友: 21:1 :22 很有味道的作品。 喜欢文学、音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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